喀土穆

先生,对不起,这儿只有女飞行员深读

发布时间:2018/4/10 16:27:18   点击数:

在深读栏目中,我们为你挑选有深度的书评和书摘。周末,多花点时间在阅读上。有时间才能有深度。

深读第期,关于一位试图证明自己的女飞行员。

未读君说:《夜航西飞》是女性文学中绕不过去的一部。它的作者,英国传奇作家柏瑞尔?马卡姆4岁时随父亲来到肯尼亚。29岁成为非洲第一位职业女飞行员。5年后成为第一位单人由东向西飞越大西洋的飞行员。

不想开飞机的驯马师不是好作家。同样有着飞行员身份的《小王子》作者圣?埃克苏佩里,可能更为大家所熟悉。而他曾对柏瑞尔?马卡姆说:“你该写写这些故事。你知道吗,你应该写!”今天的这篇小说选自柏瑞尔的遗作《迷人的流浪》,我们可以从中看到柏瑞尔对飞行的热情和勇气。

接待员巴布一脸歉意。他抱歉到了极点,杰尔巴没有别的飞机了,肯辛先生能好心地同意坐下来,喝点茶吗?肯辛先生怎么会同意。他是高个子,当他弯下身子,凑向前台的时候,巴布明显开始发抖——不光是毡帽,全身都在发抖。“非常感谢,但去你的茶吧!我要的是航班。我的业务可等不了!”坐在生牛皮椅子上的女孩看了他一眼,手里拿着本一年前的体育杂志,她肯定觉得这个陌生人脾气坏透了。战争把不少古怪家伙都丢到了非洲——都是些着急的家伙,普遍对延期心存痛恨。

她看着那个焦躁不安的乘客,他正迈开步子来回走着——他的步伐很大,身子却有些不稳。他轻微的跛脚被她看个满眼,而他自己却不在乎,他高傲又轻蔑的神态说明了一切。小个子的接待员在猛烈地敲击着电报键盘,他紧紧盯着——等待着。

终于来了回音,巴布用打字机敲出来,把文件转交给那个英国人。他大声地读出来,意思断断续续的:所有飞机停飞。建议肯辛先生找梅雷迪思,如果可能,风险自担。塞尔弗里奇。纸片被肯辛先生捏成了一团,他暗骂了一句,优雅的咒骂里还带着点英国人的克制。他低下头,慢慢走到巴布身边,好像是要猛扑上去:“梅雷迪思,是吧?就是说这儿还有个飞行员!这家伙在哪儿?这个梅雷迪思!这可是战争时期。滚去找!”

巴布赶快动了起来。他从原木板搭成的桌子后头绕出来,哆哆嗦嗦地伸出一根棕色的指头,指了指坐在生牛皮椅子上的女孩。他的勇敢气概显然已经消失殆尽,怯生生地说道:“那个,先生,真对不起,请原谅我,但那个家伙是梅雷迪思小姐——是一位女士,您也看到了。”“是位女士?”肯辛先生重复着,声音里满是怀疑,甚至是厌恶。他只花了三步便走到了黛安娜·梅雷迪思面前,盯着她,围着她,看穿她。他用一块精美的蓝色手帕擦了擦额头:“打扰您了,但您是……”“一位女士?”黛安娜微笑着,看了看身上的长裤,“别说是我这裤子骗了你。在这儿穿裙子太傻了。”“对不起。我没这个意思。我想找一名飞行员,还有一架飞机。”

“我知道,”她说,“我实在忍不住要偷听你们的对话。我是个飞行员,我还有一架飞机。因为战争,我被停飞了,我一直想要有个机会。”她的声音充满自信,却也有点急迫,“如果我能证明自己是有用之材……”她迟疑了一下,后面的句子消失在唇间。格雷·肯辛疲倦地摇了摇头,他的意思很清楚:“实在对不起,梅雷迪思——小姐,对吧?——我一定得找个男的飞行员,这是肯定的。我没办法相信女孩子,或是外行人,你明白的,不管是做生意,还是打仗。您有飞机。现在您是否能推荐一些其他的飞行员呢……一些专业的飞行员?”

格雷·肯辛突然收了声,和他说话的对象不见了。黛安娜快要走到门口,却又折了回来。她烟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怒火,声音却平静依然。

“这里是非洲,”她说,“所有的资源都是有限的。飞行员也一样。我建议你往伦敦发个电报,他们没准能给你送个人过来。”她竟没有把怒火都发泄到门上,只是轻轻关上门,只身穿过跑道,咬着嘴唇,逆着疾风走着。专业的飞行员!三年来,她不过是有张飞行执照,不过是开着自己的小飞机,做着天上出租车的生意,把客人带到非洲中部、东部和北部的各个角落——直到战争来了,她被禁飞了。现在,她不仅成了没用的家伙,还有个不耐烦的英国佬反复提醒着她。她使劲扳开小机库的门——其实根本用不着这么大力气。晨光覆盖着她小小的猛禽飞机,流淌在黄色的机翼和机身上。那是一架复翼飞机,有着开放式的驾驶舱、一些仪器,还有几块补丁。在黛安娜看来,这绝不是软弱的象征,反倒意味着个性和诚实。“我亲爱的年轻的小姐!”她转过身,感到的不是惊喜,而是厌烦。好一个我亲爱的年轻的小姐!她在脑子里默念着这些字词。她没回应。她在等待。他指了指小飞机,手势虽然克制,但也能明显感受到失望的情绪:“这就是你所谓的飞机。这就是你打算载我去喀土穆的飞机——还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他看起来气坏了,甚至有点绝望。黛安娜点点头。“那个,”她承认,“就是我所谓的飞机。我开着它飞遍了半个非洲,我还打算开着它再飞完另外半个非洲。至于去喀土穆的事,我很抱歉给你提了这样的建议。我可以把你送到那儿,不管有没有风暴,但你既然不相信女性飞行员,我也就不再勉强。不好意思,我现在要把机库锁上了。”她迈着坚定的步子,快速向门口走去。格雷·肯辛叹了口气,向飞机走过去。他说:“梅雷迪思小姐,你没必要扭捏作态。我过来也不是为了卖小扫帚,而是有件政府的公务要办——也是你的政府,突发的事情。既然你提出能送我过去,那么我就会接受你的好意。除此之外,我也别无他法。”

《夜航西飞》封面

格雷·肯辛好像一下子成了飞机的主人——虽然算不上什么骄傲的主人——他随意地把文件夹和小小的过夜背包扔进柜子,转过头看向黛安娜,她的表情既迷惑又愤怒。她心里盘算着,要么当着他的面直接把机库门甩上,要么就吞下自己的骄傲,抓住这次重回蓝天的机会。只要能带着他成功飞越苏德沼泽,顺利落地喀土穆,他或许就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合格的飞行员。细节决定一切。这次飞行能决定很多事情。她做了决定,不能把机库门甩上,反而要把大门敞得更开,和他一起,在冷酷的沉默里,把飞机推到跑道上。如果你是个忧郁的飞行员,一心想要逃离到世界之外,从杰尔巴向北飞就对了。当苏德沼泽无垠的绿色平铺在你的机翼之下,你至少就逃出了那个人们认识的、走过的、争夺中的世界。苏德沼泽吞下了整个非洲大陆的沉渣,它是尼罗河回流孕育出的平坦之地,是鳄鱼把守下的无垠泥淖。它横亘在杰尔巴和马拉卡尔之间,仿佛静等着飞机的坠落——它是那么大,是最容易遭遇不幸的地方。对黛安娜来说,在任何天气下,苏德沼泽都是一场噩梦。风暴中的沼泽更像是发了狂,不管怎么看,只有傻子才会在这种天气下飞越苏德沼泽——若不是别无他法,谁会这么干呢?她正在飞越苏德沼泽,而且也不觉得自己真的别无他法。她坐在飞机的控制杆后面,告诉自己,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要不是做出了承诺,平时肯定不会离开跑道半步。还有,当渴望的机会就在眼前的时候,人们总会做出些奇怪甚至格外愚蠢的举动。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她有点想不明白,这是不是真的能算作一个原因。她不愿意承认,格雷·肯辛对她毫无遮掩的不信任,多少对她产生了些影响。她望向东边,风暴云翻滚着向她袭来,好像燃烧着的林子上空盘旋的黑烟。苏德沼泽那熟悉的恶臭钻进驾驶舱,她缓缓把驾驶杆向后拉,飞机开始爬升……

柏瑞尔?马卡姆还是一位驯马师

她在一百英里的高度巡航了约一个小时,暴风雨呼啸而至。起初,没有一滴雨,只有狂风和黑暗。黛安娜感到了一阵可怕的战栗,机翼和所有可见的一切都被黑暗吞没了,她和格雷·肯辛仿佛是被魔法托在了半空,耳畔只剩引擎的轰鸣。她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战栗。她和飞机都曾经历过风暴的考验,但今天似乎格外不平静。雨来了,伴随着闪电。闪电撕破天空黑色的幕布,给飞机镀上一层闪耀的光晕,紧接着,就把它抛回黑暗里。黑暗里似乎只剩下黛安娜一个人。那是种孤独的专注。那是快速移动的双手,是在操纵杆之间快速挪动的视线,是敏感又坚定警觉地踏在方向舵杆上的双脚。那是孤独的谨慎,那是坚定的意志和过人的能力。她一个人掌控着全局,好像已经这么做过一千次了。当格雷·肯辛平缓的声音透过耳机传到她的耳朵里,一只手突然搭到她的肩膀上时,她吓了一跳。“距离马拉卡尔还有多远?”她轻蔑地哼了一声。风暴不过持续了十分钟,他就已经等不及要找个地方降落了。“一个小时,我估计——可能要更久。”她得对着话筒大喊才能盖过轰鸣的引擎和雷声。她的声音里有着不同以往的尖锐。她甚至还想加上一句:“可能要两个小时——四个——六个,你要是怕了,咱们可以返航。”

暴风雨展示出它全部的恶意,她能感受到,她经历过这些,这是自然界最真实的敌意——它痛恨人类闯入天空。疾风是它的大锤,反复击打着小飞机;闪电让它看不见东西;黑暗让它步履蹒跚,要把它击碎到沼泽里面去。她安静地控制着飞机,既没有公开抱怨,也没有暗自叫苦。最让她难受的是,在累积了无数飞行小时后,她不得不再一次证明自己的能力——向着这个从未见过,也永远不想再见的傲慢无礼的毛头小子。她把头探出驾驶舱,向下看去,阴郁的云层透不过光,好像一片愤怒之海。缎带一样领航的尼罗河早已不见踪影。

一阵低沉的金属摩擦声——仿佛比雷声还响——传入了她的耳朵。对飞行员来说,这个声音是全世界的声音中最重要、最讨厌的,也是最可怕的一种。黛安娜不愿意相信,但这就是事实。这一天终于到了。就是现在,在狂躁的风暴中,猛禽让她失望了,就要毁在她手上了。噼啪的声音还在持续——引擎累坏了,尖锐的嘶吼断断续续,那是它在拼命挺下去的征兆。金属的咳嗽声又起,夹杂着迟疑和控制杆无力的缄默。她咬着嘴唇,想起了还没来得及换掉的旧油管。汽油管里进了空气。气闸。她的手指抓紧节流阀。没用。她慢慢把控制杆向前推。她必须这么做。他们在下坠,已经失去了飞行高度,盘旋着向着苏德沼泽扎进去。她稳住飞机,逆风上拉,想要争取更多时间,但已经没有时间了。她拉近话筒,说道:“你最好坚持住,咱们在下坠。”她的声音平稳,但能感到沉重的苦涩——满是苦涩。她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对失败的坦诚。

在一阵闪电的光亮里,她看到格雷·肯辛凑了过来,手里好像攥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闪电一闪而过,他充满怒气的英国口音平缓地通过耳机传进来:“我猜下面就是沼泽。演砸了,对吧?”“演砸了!”黛安娜脱口而出。难道他只会用英国人过时的陈词滥调回应一切吗?她把头伸出驾驶舱,用眼角瞄着高度表的度数。两千英尺,高度掉得很快。下面什么都看不见,她也不想看见,因为她知道下面有什么。掉到五百英尺的时候,下面有什么她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片僵死的绿色草地,里面裹着渣滓,降落的雨滴溅起蒸汽,像机场一样平坦,欢迎着天上的来客,召唤着它。她盘旋着,似乎是在靠着意志的力量维持着飞机的高度,顺着风势,尽可能地让飞机保持在空中。但坚持不了多久了。损坏的引擎无情地把飞机拖向地面,朝着沼泽冲下去。高度跌至一百英尺,她看到沼泽外黏土地上突出的闪亮脊背,突然平静下来。平静,还有愤怒和苦涩。她要做个选择,是扎进突起的泥垄,还是被吞进沼泽里。两者没什么差别,但头一种似乎是最体面的。她对着话筒说道:“对不起,但也只能这样了!”接着便开始侧滑。猛禽飞机似乎变成了一只鸟,一只翅膀拍打着,另一只翅膀摇晃着,顺着风滑行着,好像一只坠落的雄鹰,掉下去。她都没时间看上格雷·肯辛一眼,但她还是在坠落过程中注意到了他镇静又挺直的体态。他一直沉默着,一动不动,他对于女性飞行员的不信任感似乎都得到了验证。这给不了他多少满足感,她想。接着他们一头砸到了地面上。他们不是着陆,而是砸到了地上,小飞机的两个轮子重重地砸向泥垄,接着轮子一滑,飞机弹回老高,又一次砸到了地上。剧烈的颠簸让人感到恶心,而不是疼痛。惯性让黛安娜的安全带拉到了最长,帆布带子似乎要被绷断了。不止是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就在她以为这样的颠簸永远不会停止时,飞机突然停了下来。

飞机停了,周围除了雨声,就只剩下沉默。一点声音都没有,连雷声都没有。可怕的沉默,失败、绝望、空虚的沉默。她看向格雷·肯辛,而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一句话。他不想说话吧,她想。他还在解着安全带——慢慢地,有条不紊地,好像他们不是降落在世界上最肮脏的泥垄里,而是灯光明亮的平整跑道上。他是那么泰然自若,那么高傲,那么可恨。他爬出机舱,挤过来帮助黛安娜,一句话都没有说。礼仪,她想着,那些近亲杂交出来的、毫无意义的英式礼仪!“我猜是气闸问题,”他说,“有扳钳吗?”他问的不是“你还好吗?”或者“受伤了吗?”,只是“我猜是气闸问题,有扳钳吗?”那语气简直像是在说:“能劳烦你借我根火柴吗?”黛安娜张了张嘴,又闭上。“扳钳?”英国人是这么说扳手的。他想要把扳手。这个看上去就没什么维修经验,精心打扮过的英国年轻人想要一把扳手。她不由得想笑,但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就已经打开了工具箱,递给他一把扳手。她也想骂上几句,但她不擅长这个,所以就住了口。她绕着飞机走着,仔细察看着每一根支撑杆、每一处接口、每一个轮子。全都完好无损。猛禽还是骄傲地翘着脑袋,看起来像魔鬼般邪恶,又像莽撞的姑娘一样大胆。黛安娜摇了摇头。为什么,不偏不倚,非要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为什么不能让她在一个人的时候面对失败?

作者照片

她看了看周围。风暴渐渐平息,大雨把苏德沼泽搅了个天翻地覆,臭气像浓雾一样久久不散。他们困在了一个被大雨冲刷得光滑的泥岛上——只有大概十二码宽,四百码长。通常,猛禽的起飞距离至少要六百码——还是在干燥的天气里。这两百码的差异影响巨大,特别是在这么光滑的表面上。所幸,飞机上装了超低压轮胎。这还有些帮助——或者只是人们觉得有帮助,无论如何,也只能这样了。她绕到引擎罩前面,发现它已经被打开了,下面是格雷·肯辛。他的行为无疑是高尚的,但他可能都不知道襟翼的汽化器在哪儿。男人们都一样,总觉得自己有责任得做点什么。她挽起袖子,对于他自大的嘲笑已经够了。他们能活着就已经足够幸运了——不管他知不知道,不管到没到喀土穆。如果他们最终还能抵达喀土穆,他可能会花上一辈子时间诅咒女飞行员,还有一路载着他们的破飞机。但这不重要了。她太沮丧了,早已没了耐心——只剩忧心忡忡。她说:“最好让我来吧,我会修引擎。”他说:“拿点胶带。”她迟疑了一下,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情绪。“肯辛先生。”她说。他连头都没抬,直接提高了音量,咆哮道:“快他妈拿胶带来!”过了一会儿,她站到他的旁边,紧闭双唇,愤怒地想要找到一个反击的词,可就是找不到——胶带却被她拿在手里。当他说“电线”的时候,她去拿了电线;当他说“钳子”的时候,她又去拿了钳子。最终,就当她觉得已经过了几个世纪——实际上只有十分钟——之时,他抬起油迹斑斑的脸,看向她,指了指驾驶舱,她一言不发地坐到了控制杆后面。即使她能想出要说点什么,她也说不出口。一切竟然发展成这样。她甚至能想象出,在他到了喀土穆之后,会怎么跟人解释他迟到的原因,操着他那口含混的英国腔:“让小女孩当飞行员——美国人,我觉得——我尽力了。开着飞机直接扎到了苏德沼泽里面,因为一条烂油管——我不得不亲自把它修好。这就是男人的工作,飞行员就不应该——”怒火在黛安娜的心里燃烧着,她看着他仔细检查着那段不得不被当成跑道用的泥地。当然,她早就亲自检查过了,那段路太短了——格雷·肯辛却不这么想。他回到引擎盖前面,双手搭在螺旋桨上,语气轻松又自信,让她根本没有理由反对他的提议。“发动?”他问。“发动!”她咬着牙挤出两个字。

英文版《迷人的流浪》封面

引擎轰鸣起来,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他接管了一切。他就这么轻松地接管了一切,而她就只能坐在那儿,坐在自己的飞机里,等待着起飞的信号。最令人惊讶的是他的信任,相信她能创造奇迹。软烂的泥地、不够长的跑道、风向——他都没有放在眼里,只是轻松地抬抬手,好像飞行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而黛安娜(竟真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顺利起飞了。就是这么简单,猛禽狠狠地把苏德沼泽从鞋跟上甩下去——冷漠如格雷·肯辛一般——她告诉自己,在二十一年的生命里,从未像现在这般讨厌过一个人,除非是她自己——在这样的时刻,在积满沉渣的岩架上面,不敢证明内心勇气的自己。到马拉卡尔加油,接着去恩图曼,白尼罗河的另一侧就是喀土穆。不再有风暴,夜空蓝得像块厚玻璃。恩图曼的山谷里散落分布着不少石砖营房,好像绿色草坪上的育苗块。黛安娜微微叹了口气,每次看到机场她都会这样——那是平坦开阔的一片黄土,像得克萨斯平原一样辽阔。她又叹了口气,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之感。航程即将结束,她也终于可以摆脱这个疯狂的、傲慢的——现在却异常放松的——格雷·肯辛。他终于到了喀土穆,甚至还提前半个小时到了。但只要他回想起这次旅程,他一定忘不了那个女飞行员,或者说是不够格的飞行员是怎么把飞机砸到地上的。他们终于落地了,他再一次遵循着那一套精准又职责使然的英国礼仪,帮她离开驾驶舱。他有点迟疑地微微鞠了个躬,含含糊糊地说了声谢谢,问她是否需要车子进城。他的头发乱成一团,脸上的伤口有些发紫,衬衫上满是油泥。黛安娜竟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辉,但她没有时间细想。她摇了摇头。不。不用了,谢谢。他愿意载她进城是出于好意,但她不能去。必须立刻找个机师。还有好多要做的……就是那样,她想着。格雷·肯辛——以自我为中心的得体之人。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谢她。出于习惯,无疑。他可能也一样会感谢公交车司机和门房。千万不能粗鲁地对待工人阶级,你明白的!

她在脑子里构思着飞行日志:“杰尔巴到喀土穆——飞行员,自己。乘客,格雷·肯辛。”在“备注”一栏,她肯定会这么写:“紧急迫降——苏德沼泽。”写下这些的时候,她的心里一定满是苦涩。她想要恢复常规飞行,重新振兴自己的飞行服务,让它在战时也派上用场的念头,现在彻底破灭了,以后也许只能把猎人们从一地送到另一地,让他们痛快地打些狮子、大象。她叹了口气,转身看着猛禽。她得找个机师把汽油管修好,还得在上午回到杰尔巴。一种难以名状的沮丧涌上心头,她摆脱不掉这种情绪。她开始习惯性地检查飞机,但这更像是一种机械化的举动,绝对不是兴趣使然。她登上前驾驶舱,扫了一眼格雷·肯辛刚刚坐过的位置,很快又转过头来。一样东西抓住了她的视线。那是一小团白纸,是一个旧信封,团成了球,躺在座位旁边的地板上。黛安娜捡起那个小纸团,打开,用手压平。她想要把纸片重新丢回地上,但她没有,好像有什么原因不让她这么做。她打开信封,心里满是一种孩子般的罪恶感,信封的背面写着几行字。字迹像是胡乱写的,几乎认不清楚。她慢慢读着,突然想到格雷·肯辛坐在这里的某个瞬间,头向前探着,闪电勾勒出他的影子,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手上。字条一定是在那时候写下的。嘴唇缓缓地动着,她默默读着这几行字,她感到迷惑,难以置信。“我谨在此澄清,本架飞机如果不幸坠毁,飞行员梅雷迪思女士无须承担任何责任。她是在我的坚持下,继续驾驶飞机飞行。在此过程中,她展现出了与男士一样的技术和勇气。格雷·肯辛。”就这样了——或者只是在黛安娜看来。她看着那个皱巴巴的信封,眼前一片模糊。她反复翻转着信封,过了好久才注意到信封正面几个印刷体的小字,那是人们对格雷·肯辛的称呼,就是他的名字后面的头衔让她错不开眼睛。“格雷·肯辛,”接着几个轮廓清晰的印刷字母,“格雷·肯辛,DFC。”飞行优异十字勋章!愤怒、尴尬,还是羞耻,她不知道究竟是哪种情绪占了上风。也许是这三种情绪都融合到了一起。格雷·肯辛,DFC。在一位王牌飞行员面前,她,黛安娜,竟然想告诉他如何在风暴中飞越苏德沼泽!这真像个笑话,但她笑不出来。她想要爬回酒店房间,锁上门,就一直待在里面,直到猛禽准备好返回杰尔巴。

她站在那儿,手里攥着那个英勇的、陈词慷慨的字条,喉头一哽,拼命忍住快要掉下来的眼泪。当他们在苏德沼泽上空和风暴搏斗的时候——就在迫降变得不可避免的一刻——格雷·肯辛想到的显然不是个人安危,而是黛安娜作为飞行员的荣誉和名声。如果——这当然有可能——他命丧长空,而她活了下来,这张在疯狂、暴怒的天空中匆匆写下的小字条,就能消除她所有的罪过。当危险过去后,他肯定把字条扔出了机舱,但就像每次都会发生的那样,风把字条吹了回来,吹还给她。格雷·肯辛,DFC。她重复着这个名字,重复着,好像找到了一些答案。她知道他因为勇敢而出名。她猜得出整个故事。他的脚一定是在战争中受了伤,让他不得不从部队退役,做起政府的工作。他暴躁的脾气、不耐烦的态度,还有粗鲁的举止——无一不是在掩饰他内心的失落与苦涩,那是战士不能再扛枪,飞行员不能再飞翔的苦涩。不能再想下去了,她强迫自己。一位机场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依照常规,她递交了文件,安排好飞机养护的事宜,慢慢走向闪着亮光的机场出租车。“大酒店。”她告诉埃及的司机——一脸倦怠。

本文选自《迷人的流浪》,柏瑞尔?马卡姆著,郑玲译,年1月由博集天卷出品,已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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