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土穆

黑喇嘛

发布时间:2021/8/5 15:02:12   点击数:

俄国,圣彼得堡。国家珍品博物馆。

彼得大帝早先亲建的这家博物馆,近来冷冷清清。国家正经历比十月革命还重要的一场“颜色”动荡,博物馆虽改名为现代的“民族与人类学博物馆”,依旧门可罗雀。

年5月11日这一天,那扇尘封的大门,终于被人拍响。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一位是德国西柏林的著名学者卡林·沃尔夫,另一位是俄国历史学家尹萨涅·罗玛金娜。他们二人受联邦德国著名导演彼得·萨德茨基的委托,完成一项重要任务,对这里一件馆藏珍物进行拍照。“号?你们要拍照号?”老馆长R·F·伊斯塔拿着上级的批件,好奇地打量着客人,“你们肯定吗?那件物品收藏了六十五年,可从未展出过,我相信将来也不可能展出了。好吧,拍吧拍吧,只要付足了费用,拍什么都可以,时代变喽。”彼得·萨德茨基导演应该感谢戈尔巴乔夫引导的改革,使所有博物馆自筹经营,因日子艰难,过去的禁拍物现在都可以付费拍摄了。导演萨德茨基早从70年代开始申请,十几年回回石沉大海,今天经朋友罗玛金娜疏通终能实现夙愿了。老馆长亲自从库里端出了那件号珍品,一个泡在福尔马林中的狰狞人头。“你们确定是要拍他吗?没有错吗?拍这个死人头干什么呢?”老馆长仍是满心疑惑。“拍电影,照他的头像找合适相像的演员。”沃尔夫开始工作了,调整焦距、光速、角度。他的话让老馆长更为吃惊,喃喃自语说,这个蒙古人可是被当年红色政权镇压的一个匪徒呢。沃尔夫一边拍一边向他解释,他的导演朋友准备拍一部电影叫《草原起义》,故事就是根据这个“匪徒”的历史而写,他是主要人物。

泡在福尔马林中已长达六十五年的这一头颅,便是戈壁大盗黑喇嘛丹宾坚赞那颗人头。

当老馆长伊斯塔虽然不大情愿,但无奈收了费用,只好双手套防腐手套,亲自从器皿中的福尔马林水里捧出那颗人头时,站在旁边的尹萨涅·罗玛金娜被惊吓得喊叫出声。这是一颗令人恐怖的头颅,门牙大张,怒目圆睁,双颧鼓突,黑褐色如古铜般的脸上一条条刀刻般的皱纹和光头上刺立的短发都在证明,这是一张正处在极度愤怒中时瞬间被人割下的头颅。

这也是个神奇的人头。一割下便用原始的蒙古方式先撒满盐粒防腐处理后密封在不透风的器皿中,很快再浸泡在福尔马林水里,因而如今尽管经过了六十五年漫长岁月,依然丝毫没有变形,每条皱纹每根神经仍旧散射着无尽的怒意。

他是在什么样一种情况下被人割下来,为何如此凝固着狂怒甚至怨恨之色?

这让逐渐镇静下来的罗玛金娜产生了深深疑问。她有些抑制不住内心的波澜,暗暗自语:我要揭开这颗愤怒的头颅背后隐藏的秘密,那个历史之谜。

夏日,罗玛金娜去了位于蒙古国西南部的科布多草原,调查从这里开始。

“那个人最早只身一人骑了两峰骆驼来到科布多,这儿的人嘲讽他是‘两峰驼主人’。”一个草原上的豁牙老人这样告诉罗玛金娜。换算老人所说的蒙古历年,那时间大约是在公元十九世纪90年代左右。他从哪里来?来做什么呢?“从西边来,从俄国老毛子那边来,卡尔梅克人,也是卫拉特蒙古人。你有卡尔梅克血统吗?有一双黄宝石般的眼睛。你问他来这里做什么,他天生就是个不安分的人,捣乱现政吧,自称是革命者,要推翻大清朝,为阿穆尔萨那报仇,称自己是阿穆尔萨那亲侄铁穆尔萨那的直系孙子,卡尔梅克名字叫阿穆尔萨那夫,他用的银马鞍就是阿穆尔萨那的遗物。”老人这样说道,“从此,科布多草原上传开了,早先那个蒙古卫拉特部反清英雄阿穆尔萨那又回来了,英雄阿穆尔萨那转世了。可没有多久,他被科布多的官府抓走了,押送到大库伦,那会儿这里还是大清朝的天下,不能随便捣乱的。后来听说,老毛子俄国领事出面把他领走了,称他是俄国的公民。”

随着罗玛金娜的调查深入,黑喇嘛的历史不是变得明晰,而是更加地扑朔迷离了。毕竟跟他有关联的几个国度,经百年变迁,现在政体都发生了改朝换代,不少旧档案都已揭开神秘的面纱。她如抽丝般细心地剥离出最真实的部分,加以甄别,开始有收获了。

科布多、乌里亚苏台一带的卫拉特蒙古人,对那位西去的民族英雄阿穆尔萨那始终念念不忘,也不相信他病故在被清兵追剿的逃往路上,死在俄国境内。他们坚信,英雄正在额尔济斯河或伏尔加河岸上的森林草原上养精蓄锐,早晚会骑着他的战马再打回自己土尔扈特故乡来。因而,自称英雄嫡裔的丹宾坚赞年再次出现在科布多草原上时,受到了空前的欢迎,甚至到了膜拜的程度。

这次与以往不同,

他胸前挂着喇嘛教念珠,头发剃得光亮而圆润,口称自己已皈依佛门,这次是从大西南佛教圣地西藏来,授过达赖活佛的亲自教诲“阿迪斯-呼日特结”(摸顶授慧),并称自己真实名字为丹宾坚赞。丹宾为藏名,坚赞(zhansan)是对宗教高层人士的尊称,从此科布多人避讳其教名,取坚赞(zhansan)一词首位元音,按蒙古人习惯昵称他为“札·喇嘛”。国内有些带偏向书籍故意把“札·喇嘛”的“札”写成“假”,变成“假·喇嘛”,实在缺乏学术的严谨。十多年过去了,显然他经历了很多,相传他从大库伦被俄国领事领走后又在俄国参加了十二月党人的活动,被沙皇关进监狱。后来成功脱逃,远远躲到西藏拉萨,研习密宗教义,自称获得了高超的法力,刀枪不入。然而诡异的是,他这次重返故地也并非为弘扬佛法而来。他好似一个历史夹缝中的嗅觉灵敏者,能捕捉到瞬息万变的历史空间,发展自己,为实现心中抱负而奋斗。其实,他这次是来发动一场战争的。他要拔掉满清皇朝在外蒙古的最后一个堡垒——科布多官府。

前一年大清朝已被辛亥革命推翻,可科布多这里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一切照旧。蒙古人学长城内的革命,也在寻求民族的出路,寻求自由民主与光明,这个科布多旧官府就成了压在蒙古人心上的一块石头,必须搬掉它。它的象征意义更大于实际意义。大库伦活佛哲布尊丹巴没有兵力,这时节,这位早先反抗清朝英雄阿穆尔萨那的直系后人、革命者丹宾坚赞就及时出现了。历史学家们不应带有偏见,只承认中国内地辛亥革命攻打武汉广州是正确的,而效仿它的蒙古人站起来革命攻打科布多是错误的。

札·喇嘛先是住在离科布多不远的乌里亚苏台贵族图门公的营地上,穿一身俄式宽敞大袍,里边是军服,腰上斜挎二十响德制驳壳枪,除了圆圆光头和脖上玛尼珠,丝毫看不出一个出家人的样子。然而,受黄教浸洗三百多年的蒙古牧民,都挤破了他所住的蒙古包门,只为朝谨般目睹他宽额方脸、稍塌鼻上一双锐目及敦实健壮的“活佛转世”身体,并想受到这位昔日英雄后人的摸顶祝福。人们发现,他举手投足间威严自信的样子和智勇超人的气质风度,远比他从怀里掏出来触碰信徒额顶的那本旧经书,更能慑服人。他不喝酒不抽烟,不近女色,倒也是真的。凭借日益陡增的民间威望,加上他见多识广的演说鼓动,很快联络到十几个蒙古部落的支持。草原上,对变革的渴望不只局限在贫苦牧民,而那些王公贵族何尝不如此呢,也许当时因宗教桎梏的偏面和经济落后,世界上最愚昧贫穷之地可能算是蒙古草原了。谁也没有想到,札·喇嘛一呼百应,在他麾下转眼就聚集了五千多名骑兵勇士,来自蒙古西南各个部落。他把他们分为杜尔伯特部、乌梁海部、乌尔嘎(大库伦)部、陶格陶部等四个团队,马上去重重围困了科布多城。这里值得一提的是陶格陶部,又名陶格陶胡·台吉,原内蒙古科尔沁部郭尔罗斯旗贵族,率民反抗开垦草原而起义,与围剿的张作霖部作战数年,后从索伦山突围转战进入蒙古国布里亚特部。当时他的两个儿子已战死,自己胸部中炮弹,洞开一黑口奄奄一息,只剩下六十名骑士抬着他走进的外蒙古。大库伦新政府表示了诚挚欢迎,授他为“人民英雄”称号,另从巴雅尔公处拨二百名骑士归他,再给予他精心治伤。这次来科布多参战的是他的贴心助手根敦,和大库伦委派的官员达木丁苏荣一起,带领一支以英勇善战六十名骑士为核心的二百多人队伍。这股奇兵,成为札·喇嘛手上最有战斗力的一支王牌军。

札·喇嘛的另一得力助手是一位叫玛格萨尔·札布的人,他原是科布多官府的一位官吏,足智多谋,清廷垮后他弃官逃离科布多投奔了大库伦新政权,这次率乌尔嘎(大库伦)部骑士们前来。札·喇嘛和他商议,二人亲率由陶格陶部和乌尔嘎部组成的一支勇士队,决定从科布多城正面南门攻城。

科布多城,清廷经营二百多年的大西北重镇,城墙坚固,城内商铺林立,有俄国商人、内地大兴号、蒙古那顺买卖等等十分繁华。俄国在这里设有科布多领事馆,最重要的是有一支武器精良的三百多人的正规军队驻防。尽管祖先们拿下过欧亚无数城池,但面对手持现代枪支的清府余兵,札·喇嘛有所忌惮,投鼠忌器。他并不是个蛮干之人,自己虽有四五千人,可武器除了火铳就是马刀,不能硬冲,他决定先围城断绝外援,消耗敌人,以智取为主,避免太多牺牲。整整围城四十五天。这时,有一支很长的可疑驼队,正从南边向科布多靠近。札·喇嘛委派有作战经验的陶格陶部根敦,带三人前去侦察。离科布多城南四十多里的宝音图河岸,发现了这支庞大的一百多人驼队,都是商人打扮,有一蒙古人当向导。根敦拦住前边向导询问,那人神色慌张咬说真的是商队,根敦正要驰马再去查看后边大队,这时商队中有人朝他们开枪了。根敦受轻伤赶紧跳下马,隐蔽在干河滩土坎后边还击,同时派一人回去报信。

  “围点打援”这成语,札·喇嘛未必知道,但他知道这个战术的价值,并且绝对不能放过这样千载难逢的适合蒙古骑士野外冲杀的作战机会。他立刻做出决定,留下玛格萨尔·札布守住南门不让城里出来接应,自己亲率二百骑士急驰宝音图河岸打击冒充商队的援军。援军士兵躲在趴下的骆驼后边射击,根敦顾不上包扎流血的腿,当敌人一从骆驼后露头就点射,枪法极准的他已撂倒了好几个。札·喇嘛的骑兵队赶到了,他一手挥舞马刀一手举驳克枪,杀声震天,显示出野外作战优势,很快将驼队冲得稀里哗啦。根敦从土坎后跳出来杀过去,追杀那个射伤他的援军首领。溃逃中,那个后来得知曾去日本军校学习过的军官,被根敦追上去生生从驼背上拽下来砍了头。札·喇嘛大获全胜,打扫战场,除了物资货源外还缴获了一百多支货真价实的火枪和弹药,这更令他喜出望外。

一战威名远扬。打死和俘虏一百四十多人,自己仅仅三死五伤,这点札·喇嘛自己也没有想到。有个目睹者声称,札·喇嘛冲杀的时候,那些呼啸的子弹都无法靠近他和身边的人,被描绘成刀枪不入。当札·喇嘛押着俘虏,赶着长长货物驼队凯旋时,围城的五千将士像英雄般欢迎了他。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人们心目中真正成了英雄,领袖地位更加无人替代,人们愈加地如昔日可汗阿穆尔萨那般拥戴他追随他了。

从城内传出消息,守军大约只有四五千发子弹,人心惶惶,正在做逃亡准备。札·喇嘛感觉攻城时机成熟了,但必须先消耗掉那几千发子弹。想出一计,把老弱病驼集中起来,趁夜色朦胧往城门口赶,同时让士兵们躲在骆驼后边大喊冲啊杀啊,造攻城动静。城墙守军果然上当,慌乱中纷纷朝那一团团靠近城门的黑影射击。前边骆驼倒下,后边的骆驼再被赶上去,雨点般子弹全打在这些老弱骆驼身上,扑哧扑哧直响,骆驼们嗷嗷叫着倒下,札·喇嘛还专门安排两个喇嘛为这些攻城牺牲的骆驼念经超度。

几夜折腾,守军方觉上当。城门下死去的骆驼尸体,酷热中开始腐烂,散发出恶臭气息刮进城里,引发了更大的恐慌,人们纷攘议论札·喇嘛会念魔咒,要发生大瘟疫了。札·喇嘛又授计根敦,带三十五名原郭旗勇士夜里偷偷挖城,从东城一角终于挖开一洞。城北一座山上,札拉杭查活佛点燃祭天之火,这是攻城的信号。秘密入城的根敦,趁乱打开了城南门。

这一下,草原勇士如潮水般涌进城里来,火光冲天,札·喇嘛、玛格萨尔·札布、达木丁苏荣等头领骑马冲杀在前头,三百名守军见大势已去放弃抵抗,大多数随那位清廷命官丁氏向城北逃去。北门有一格萨尔庙,官府人员和家眷民众上千人躲进庙内。亡命者发现庙内有一地下室,都涌进里边躲匿,札·喇嘛命他们投降,不然放火烧庙。因恐惧,庙里人始终不开门。激怒的札·喇嘛正要下令放火时,科布多一带威望高的活佛札拉杭查和俄国驻科布多领事昆斯塔一同出现了。二人劝阻札·喇嘛放下了放火烧庙的念头,里边的人中还裹卷着不少俄国公民和商人。札·喇嘛毕竟已皈依佛门,也不能不尊重此二人。里边的人终于开庙门走出来,并由二人亲自护送从北门集体撤离,一直走到俄国境内由那里取道西伯利亚回中国。

科布多解放了,以札·喇嘛为首的民众起义最终推翻清王朝在蒙古草原上的最后一个堡垒,拔掉最后一个钉子,整个草原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中。札拉杭查活佛等目睹科布多事变的宗教人士,联名写信给乌日嘎(大库伦)最高宗教可汗哲布尊丹巴活佛,如实报告了整个过程,大力举荐英雄革命者“阿穆尔萨那耶夫”、“丹宾坚赞”、“札·喇嘛”的历史功勋,赞扬他居功至伟。俄国记者布尔图科夫拍摄的照片中,札·喇嘛手戳长枪站在玛格萨尔·札布、达木丁苏荣等人中间,下边标明:总指挥丹宾坚赞。宗教可汗的奖赏和任命书,很快下达颁发了。赐封札·喇嘛为“道格信诺彦·呼图克图”,道格信之意为威猛,诺彦是官称,“呼图克图”是活佛的另一种称号而且特赐“世袭罔替”,另外还赏赐一“旗”制设在科布多边境地带,这些封赏文书与黄色长哈达一起由札拉杭查活佛亲自转授于丹宾坚赞本人。除此之外,还封赏玛格萨尔·札布为“哈丹·巴图尔”即“坚勇英雄”之号、四等贝子王,封赏达木丁苏荣为三等贝勒,赠二人孔雀翎官帽。三位授封人中,札·喇嘛排在首位。其实,还有一位勇士应授奖赏,他就是陶格陶助手根敦,只可惜胜利后的庆典上达木丁苏荣等要掏俘虏活心祭旗,根敦奉札拉杭查活佛之命掏枪阻止未果,自己中了黑枪而亡。无谓牺牲,成为历史悲剧,枉死一位从科尔沁草原转战蒙古国的真英雄。首领们决定,为防患于未然,摧毁科布多城,遣散所有居民。札·喇嘛把自己新建的旗府金帐,扎在离科布多城六七十里远的科布多河谷草原。当那些参战贵族们把科布多城洗劫一空时,札·喇嘛依然住在自己不大的旧帐内开始制定新旗的章程,除了哈那上挂满各类大小枪支外,也不见什么掠夺来的财物。有两个“胡扎”侍候他饮食,另有几个喇嘛追随他左右。为支援他建旗,各方贵族们纷纷捐助,照日格图汗把自己位于科布多河谷的协日策黑草原连寺庙二百属民一同送给了他。有的贵族赠神射手摔跤手,有的富人捐牛羊,达赖汗见他因出家无嗣后还把自己小儿策旺公过继给他当儿子。投奔他的无主贫穷牧民更多,都拿他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很快拥有了两千多户自己的属民。他严令所属喇嘛们不得喝酒抽烟贪色,当有一喇嘛偷喝酒后被罚,脖上挂两个酒瓶扫院子。另外提倡卫生运动,让属民清理垃圾打扫街道院落,把新建旗府搞得干干净净,宾客们交口称赞。他还自己带头学俄国人烧热水洗澡变成草原上一大新闻。他要努力改变蒙古人的陋习,以图带领族群走进一个文明社会。他命人绘制了一张新地图,新旗府所在地协日策黑将代替科布多成为一座崭新大城,还计划河谷水源好地带兴农耕发展农业经济,在他辖区内农牧并举,繁荣各业。

建旗庆典上,札·喇嘛举行了隆重浩大的那达慕大会,汇聚了蒙古西部所有王公贵族和广大牧民,热闹非凡。

这时,阿拉泰山那边的俄境内吉尔吉斯、哈萨克部落人总不改森林法则旧传统,趁科布多这边政局不稳人心散乱,便成帮结伙地驰马进来打劫这边牧民,赶走畜群。札·喇嘛只好暂时放下手中规划,再次出头联手玛格萨尔·札布带五十名军人去逐一消灭这些掠夺者。有一伙数百人大股盗贼袭击札拉沁贝子旗,卷走一万两千只羊六百多头牛马连二十多户牧民,札·喇嘛、玛格萨尔·札布连夜追击,消灭盗贼一百多人,夺回所有畜群和人员还给札拉沁贝子。接着入秋后,有一股人数多达三百人的哈萨克人袭击达赖汗旗,趁夜杀人放火抢走畜群,远远逃遁到俄境内登黑勒湖边上。这时新疆驻军有袭击科布多的传闻,玛格萨尔·札布授命回去驻防察罕筒这边,札·喇嘛只好自己带队不惧艰险去追捕。时至寒冬雪季,哈萨克人以为蒙古人的马匹不好越过雪野远涉俄境,可不屈不挠疾恶如仇的札·喇嘛弃马换骑耐寒腿长的骆驼追踪,愣是追到登黑勒湖边发动袭击,消灭了他们,追回了畜群。草原上称此之战为“骆驼之役”。

这样争战从年秋天一直延续到年夏季,蒙古人颂扬札·喇嘛为“草原的保护神”,大库伦最高领袖再次授他“诺门可汗”称号,特制银质大印赐予他。

札·喇嘛自骑两匹骆驼来科布多草原,这些年来出生入死,征战南北,不光只是为自己成为科布多一带真正统治者,而更隐秘目的是,摆脱满清三百年血腥统治桎梏后,想在蒙古草原上建立新的文明秩序,恢复伟大祖先成吉思汗的历史大业。德国籍游访者昆斯塔瓦,亲眼目睹了科布多解放和札·喇嘛许多举措及经历,拍摄了无数张真实照片,后来写了一部书叫《蒙古人的草原》,真实叙述了札·喇嘛和那段珍贵历史。

然而,树大招风,英名更能招妒。他的急于改变蒙古人数百年旧习,建立比较严格新秩序的举措,也自然招来了不少保守势力的抵触。风起于青萍之末,历史上所有悲剧英雄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得罪心胸狭窄的小人,遭嫉贤妒能者的排挤和诬陷。曾经担任陶格陶得力助手的巴雅尔公,带一支兵驻扎边境地带,营房周围垃圾成堆臭不可闻。路经此处的札·喇嘛大为不满,命令巴雅尔押解这些懒散士兵回大库伦请罪。这个巴雅尔不知悔改,反而躲进俄国驻科布多领事馆,向总领事辽巴诋毁举报札·喇嘛种种“罪行”,如打骂体罚民众、增加各种税收盘剥如改换科布多至乌里亚苏台路驿而征税、追杀俄国公民哈萨克、吉尔吉斯人等等。本来俄方已对科布多一带迅速崛起的这支札·喇嘛新势力有所警惕,尤其最近札·喇嘛颁布新条例中增加对境内运货的俄商新加税款,废除原先免税旧律,这更使得辽巴总领事极为愤怒,只是碍于扶持蒙古独立脱离中国的沙皇国策而一直忍着,现在他感到该出手了。巴雅尔公的出现,提供了这一良机。一场政治阴谋开始酝酿。

年9月3日,科布多总领事W·F·辽巴给俄国外务部密报了一呈文,内容举报札·喇嘛是俄属卡尔梅克国阿斯塔尔罕之地人(抑或布里亚特蒙古人),从小流浪几进牢狱,游走中国西藏新疆青海等地,现崛起于科布多一带盘剥百姓,滥增税收,入俄境追杀惨害哈萨克人等,已由七个蒙古部落联名控诉,并构成蒙古西部危害我国利益的新兴势力,尽快以俄国公民身份拘押他来进行审讯,查明其所犯罪责以除后患,等等。于是,彼得堡外务大臣萨扎诺夫做出批示建议委派适当人员以适当方式拘捕札·喇嘛归案审理,并把密文呈报内务部,强调鉴于札·喇嘛种种恶行,已威胁大俄国在蒙古的利益,如不尽快揖拿危害更大云云。

“”号内务部密令,就这么下达了。

罗玛金娜在莫斯科外交部旧档案中,读到一份真实资料:“驻西伯利亚41团团长布拉托夫带贝加尔湖乌兰乌德第一团第三百户营即西伯利亚哥萨克三团五十名士兵,为执行逮捕札·喇嘛秘密任务而奔赴沙金巴达尔呼之地。”

这位布拉托夫团长出发前,和乌兰乌德第一团第三百户营最高长官耶萨勒·库马罗斯基商定,由耶萨勒·库马罗斯基再带一支生力军第二天夜晚抵达目的地。拘捕必须秘密执行,因而布拉托夫所带五十名哥萨克士兵都不知任务详情。他们于年2月6日9时准时出发,奉“”号内务部密令、“”号驻科布多总领事指令,去秘密逮捕还未完全确定是不是俄国公民的札·喇嘛。从科布多到札·喇嘛新旗,他们走了两天,一路探听札·喇嘛那边的情报。得知那一带驻有八百五十名蒙古武装士兵,玛格萨尔·札布是总长官,主要针对中国那方布防,对此布拉托夫十分忌惮,如果公开跟蒙古军队发生冲突肯定寡不敌众吃亏,因而更须智取。2月8日清晨,布拉托夫选一不远处高岗驻扎下来,先在高岗背洼处藏匿马匹不暴露,然后派出哥萨克百户长库伯金带一名翻译以观光游人身份过去刺探,摸清究竟有多少武装士兵、武器弹药及储存情况、札·喇嘛住处及私人保镖数量并所用武器等等。布拉托夫自己特别邀请玛格萨尔·札布到他帐内,向他解释自己带兵来此目的是向蒙古军方交接遣返偷越俄境的哈萨克人事宜,并要求玛格萨尔·扎布至少派一百名士兵去塔什干图接人等等,以此先稳住对方。开始玛格萨尔·札布有些怀疑,当布拉托夫表明九日就是第二天便离开此处前往边境时,他就完全相信了。商谈进行得颇为顺利,布拉托夫还提出自己受科布多总领事委托需要拜见札·喇嘛谈些事时,玛格萨尔·札布告知札·喇嘛正患病卧榻不知能不能见他。

送走客人后,派出的两名探子回来报告,蒙古军人只有五六百人,枪支弹药都在个人手上。布拉托夫下午两点亲自带另一百户长波鲁金,徒步过去游逛,以便熟悉到达札·喇嘛住处的路经。傍晚六点,耶萨勒·库马罗斯基带领第二拨七十人哥萨克援军赶到,布拉托夫招集几个军官研究出逮捕方案:他自己带波鲁金、库伯金为首的五十名哥萨克三团士兵直接去抓捕札·喇嘛,先包围住处不让任何人进出,耶萨勒·库马罗斯基带剩余七十人去另一处二里远处的蒙古军营,通过翻译喊话,让士兵把枪支集中在院里,不服从抵抗者可开枪镇压。

布置完毕,又招唤来玛格萨尔·札布,称商谈要事。

布拉托夫对玛格萨尔·札布讲,自己刚接到总领事紧急指令,必须马上见到札·喇嘛,向他转交一封重要信函。玛格萨尔·札布却依然坚持札·喇嘛有病不能见客,由自己转交信函。布拉托夫连说带哄称这封信函只能由他本人亲自交给札·喇嘛手上,还得麻烦他带路一同过去,并且几乎是半架着他上了马背。很显然,目的就是让这位军营最高长官不在军营以免发生流血冲突,又可迷惑札·喇嘛方便靠近他。看得出这个俄国团长十分老练,甚至狡猾。

玛格萨尔·札布见状立即变了脸,他又声称,那先派手下报个信给他,并示意给两个随从士兵先走。当那两个人要骑马奔去时,也被拦了回来。布拉托夫厉声说,如果再拖延不走,就立即逮捕他。玛格萨尔·札布无奈,只好服从了。就这样布拉托夫亲率五十名哥萨克如狼似虎汉子,直扑札·喇嘛新建旗王府,也称可汗府。

旗街上几乎无人。虽然已有几千属民,大多牧民在草原上放牧,还有不少是出家的喇嘛都在庙里,另外就是不多的旗衙官役和外来少部分商号、铁匠、建筑等服务人员,加上此时正值黄昏晚饭时间,除了炊烟袅袅,还有几只狗在寒冷的街头寻寻觅觅,连个鬼影都没有。布拉托夫暗暗高兴。

号称可汗宫旗王府,札·喇嘛的住所也就是用整齐双排带尖圆木围扎起来的两层小院子,最里一层也围着矮栅栏。院落静悄悄,也许大家都在进餐,连个门卫都没有,或许蒙古人自古除了警惕面对面敌人之外平时很少设防。顺利走进内院包围起来,如天兵天将从天而落,谁能想到眨眼间满院都冒出来荷枪实弹一群老毛子哥萨克兵呢,札·喇嘛的十二名侍卫没来得及抵抗便在饭桌上被解除了武装。当布拉托夫带四个人冲进札·喇嘛卧室时,似乎听见拉栓声。札·喇嘛半躺在卧榻上,身边靠哈那依放着一支子弹上膛的俄制步枪。显然,他更是没想到有人会敢闯自己这至高无上的卧室来,刚要伸手拿枪,就有五只黑洞洞枪口对准了他。

“我是俄罗斯国家内务部布拉托夫上校,奉命前来,请你跟我们走!先把枪支交出来!”

“你们凭什么闯进别国境内抓我?我是这里的最高长官,旗王爷!”札·喇嘛从最初的慌乱中镇静下来,大声呵斥,毕竟是一代枭雄,经历过风浪。

“我只是执行命令,你是俄国公民,随我去内务部就清楚了。请你别做无谓的抵抗,别逼我们开枪!”布拉托夫宣布。

“我身体有病,哪儿也不去,你们先回去,一个月后我可以去科布多总领事辽巴先生那儿,解释和你们之间产生的误会。可以告诉你,我只是曾经生活在你们境内的卡尔梅克人,我不属于你们国家,那个地方原先属于我的祖先大蒙古帝国金帐汗国!”札·喇嘛大声申辩和声明。

“我也告诉你,我是奉命前来逮捕你的,你没有任何讨价还价余地!希望你配合!”

布拉托夫不由分说收走札·喇嘛身边一支长枪两只短枪。一个士兵提醒喊道,长官,他袍子里手上还有东西!布拉托夫和翻译从两边摁住了札·喇嘛肩头,卸下了他手上一支小左轮手枪。后来写书的罗玛金娜一直不解,手上有枪的札·喇嘛为什么没有开枪?是担心一人抵不过五支枪口怕被乱枪打死?是审时度势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放弃反抗,先留下一条命再说?反正,札·喇嘛就这样束手就擒了,一切似乎比预料的还顺利,布拉托夫暗自庆幸。

外边,蒙古兵营方向传来零星枪声。站在旁边被控制的玛格萨尔·札布这时说,兵营出事了,我要去看看。布拉托夫告诉他,你的士兵正在被解除武装,放心,出不了事。至此,玛格萨尔·札布才明白一切都晚了,自己被这些大鼻老毛子骗了,一脸的懊丧。布拉托夫把札·喇嘛和所有侍卫绑起来,关进他的牢房,让五十名士兵严加看守,自己立刻骑上马奔向兵营那边。原来,那边蒙古军人听翻译喊,玛格萨尔·札布长官有令,要跟友好邻邦俄国军人进行一次军事交流,大家出来列队迎候。半信半疑的蒙古军人,当宣布交出武器时不少人醒过神来,躲进身后树丛中开枪射击了。有备而来火力十足的哥萨克人很快镇压了反抗的士兵,打死一人打伤五人,其他的不是逃走就是缴械投降了。入夜后,旗庙里三百多名喇嘛闻讯札·喇嘛“呼土克图”被俄国人拘捕,纷纷拿棍棒武器要前来解救,布拉托夫带兵包围了寺庙,并严令谁若反抗格杀勿论。并劝玛格萨尔·札布去做喇嘛们的工作,别做无谓牺牲。

见大势已去,玛格萨尔·札布心里清楚,喀拉克蒙古宣布独立还全仰仗俄国扶持,今后更离不开他们,眼下还不能因札·喇嘛一人缘故搞僵了双方关系,何况他心里已对蒸蒸日上的札·喇嘛渐生不满。于是,他陪着布拉托夫与庙里八位高僧谈判,说明利弊,让他们各自劝服徒弟们不要滋事生非,坚守出家人清规。事情就这么平息了,还能怎么样,面对黑洞洞的一百多支枪口。

科布多、乌里亚苏台的卫拉特蒙古人,再次失去了他们归来的英雄“阿穆尔萨那”,英雄再次西去了。不知这次去多久,何日再骑着他的两峰白骆驼东归,谁也不知道。不过,他已经如一把火,把草原点燃了,把蒙古人的心点燃了,把未来之希望点燃了。他以不懈的反抗、勇敢的心把草原催醒了,肯定也把反抗压迫的转世火种留在草原上。

2月9日,布拉托夫就押着札·喇嘛撤往科布多,从那里再取道塔什干图,去往托木斯克市。速战速决,布拉托夫不亏是老奸巨猾的军人,临走前他留下耶萨勒·库马罗斯为首的乌兰乌德哥萨克士兵,镇守两天,11日离开前再把枪支还给玛格萨尔·札布的士兵。他也断定,玛格萨尔·札布不会为札·喇嘛出头了,因而也不想太伤害双方关系,同时把从札·喇嘛处查抄出来的财产及有关随员属民也一同全部转交玛格萨尔·札布处理。他何乐而不为。而札·喇嘛随身带走的只有那本旧而黄的小经书,听说那是在拉萨布达拉宫中达赖喇嘛亲自赐予他的。

作为俄国人的罗玛金娜都忍不住质疑,“凭什么布拉托夫带兵侵入另一国度,未经通报随便逮捕一个也未经核实是俄国公民的札·喇嘛?何况这个札·喇嘛是新独立蒙古国最高首脑正式任命的旗长官、王爷、可汗,这符合哪国哪门子法律?”当然,答案很简单,布拉托夫凭着大国强兵,考量了大库伦新政当下正需要俄国扶持不敢扎刺儿这一点,趁机剪除不听话的新势力代表札·喇嘛,同时灭掉玛格萨尔·札布为首的蒙古军人威风,一箭双雕。面对这一有损脸面的事变,大库伦新政只好采取无奈的沉默态度,听之任之,也许觉得札·喇嘛已完成解放科布多摆脱清朝管辖的历史使命,现在已失去作用了吧。同时为讨好彼德堡,大库伦宗教可汗在主庙麦德尔寺立沙皇镀金塑像,召集万名喇嘛为其念长寿祝福经。此举更是很滑稽,刚摆脱一个政体又归顺另一个政体,蒙古人民是独立了还是未独立?札·喇嘛后来不怎么听命于大库伦我行我素,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他的理想是自己要建一个真正独立的成吉思汗式大蒙古帝国。

这是历史的悲哀。作为个人英雄,札·喇嘛的悲剧还未结束,他的反抗和挣扎还会继续。他是一个永远不放下武器低头的人,就像他自己向那位德国游历记者昆斯塔瓦所说一样:“我是一名战士,一名复仇者。”

内务部没有马上审判札·喇嘛,指令卡尔梅克的阿斯塔尔罕地方官先查证札·喇嘛的真正出生地和真实姓名。这期间,俄德战争爆发,无人真正关心札·喇嘛了,阿斯塔尔罕那边也始终没有把调查情况报上来。因此,札·喇嘛在托木斯克整整被关和闲等了一年多。这期间,他常跟科布多的惟一朋友俄国商人布尔杜科夫有书信来往,后来这些信件一一被罗玛金娜找到。信中札·喇嘛叙述“最初自己被关在托木斯克一座旧牢房,牢卒不算太恶生活尚可——”“一年多后把我流放转移到远东雅库次克,极寒之地可达零下65度,在这里又待了一年多时间。后来在我要求下再把我稍往南转移到暖和一点的阿斯塔尔罕”等等。雅库次克是魔鬼之地,很多俄国“十二月党人”、革命者都被流放这里被饿死冻死。札·喇嘛租住在一家好心的俄国人家里,后得一场重病几乎丧命。阿斯塔尔罕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茫茫盐碱之地,除了生长些牲口不吃的黑黑碱儿蒿外没有其他什么植物,冬天极寒夏天酷热难耐可达45度,大多居住者为小杜尔伯特卡尔梅克人,他们是当年渥巴什可汗率二十万土尔扈特蒙古部落摆脱俄沙皇欺压从伏尔加河岸东归后,未及一同撤离的其他卡尔梅克等部,后遭到沙皇残酷虐待,把他们集中统统驱赶到如今这贫瘠酷暑的阿斯塔尔罕盐碱草原,还有不少突厥语的维吾尔人居住这里。俄国著名革命家、作家车尔尼雪夫斯基,也曾被流放此地,差点葬在这里,斯大林也曾被在这一带流放。

天无绝人之路。在阿斯塔尔罕,札·喇嘛不住牢房,基本上可自由生活,如一名禅房挂单的游僧。他所住之村呼伯冉离阿斯塔尔罕不远,只有五六十户人家,都是石头房,自食其力,因个人财富全被没收充公,没有生活来源,他的日子十分艰难。曾多次给蒙古国政府写信索要自己财物却无人理睬他,又只好写信给俄国商人朋友布尔杜科夫求助,他惟一希望是在离阿斯塔尔罕城十几里远的卡尔梅克人居住区买一间房子住,需要四千卢布。他似乎放弃了当年的雄心壮志,寒冷、酷暑、疾病的流放生活已消磨掉了他全部意志,只想做一个平民长期安静地生活在那里了,而且这地方谁也不   

你可以鞭笞我的脊梁,

但是禁锢不了我的愿望;

你可以抽打我的屁股,

但是禁止不了我的歌唱!

      

这是一位蒙古族反抗王公的流浪诗人沙格德尔吟唱的诗。

札·喇嘛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中,在荒无人烟的玛精山里又树起了一面大旗,更具有强大号召力的大旗。蒙古国的一批批被“革”了“命”的王公贵族们、喇嘛信徒,还有不赞同赤色的民众纷纷涌向这面大旗,从札·喇嘛举行一次一千名男人参加的狩猎比赛可估算出他的属民已达多少人。

札·喇嘛为何能够在黑戈壁落脚,并在很短时间内重新崛起,这背后内幕其实并不简单。资料显示,他是经民国甘肃省政府批准入住,额济纳旗王爷许可的,至于有无密约不得而知,但从各方反证来判断,事情颇为复杂,也许双方都各有所图吧。札·喇嘛也曾跟新疆那位老总督杨增新联络过,可这个清朝命官后续任民国总督的不倒翁,衔恨当初他攻打科布多而拒绝他在新疆巴里坤三塘湖一带落脚。

蒙古国俄化红色政权震惊了。不断传出境内富户和民众“裹协”或自愿投奔玛精山中“丹宾坚赞·呼土克图——诺敏可汗旗”的消息,声势很大,更有乌里亚苏台全权人民代表的内探密报“札·喇嘛已归顺中国,计划从中国借几万大兵扫荡蒙古国。”“札·喇嘛手下训练有素的正规骑兵有三百人,战时可招数千男丁。征税掠劫过路商队,招集劳工修筑坚固城堡,自己在城堡内接受民众朝拜摸顶”等等。

那时蒙古国赤色政权也正在经历大震荡。年,在十月革命后新建苏维埃政权授意下,蒙古各界“誓盟”,政权从活佛可汗手里过渡到蒙古人民革命党手里。革命者们大权一到手马上变脸,搞清洗,委任札拉杭查为新总理,抓捕了原总理大臣包道为首的大喇嘛彭斯科道尔吉、陶格陶参与的所谓“反革命阴谋集团”,立即把他们都枪毙掉了。可怜科尔沁郭尔罗斯旗起义者陶格陶老英雄,跟东北军阀张作霖浴血奋战数年未死,如今却倒在自己同胞红色枪口下,之前以参与乌克兰白匪为由已枪毙了他得力助手巴雅尔公(曾向俄方诬告札·喇嘛之人)。镇压通告中写:“包道反革命集团勾结叛逃中国的札·喇嘛黑恶势力,企图引狼入室借中国之力推翻蒙古人民的红色政权,他们各自准备在重新归属中国的政权中担任要职——”“蒙古境内的米希格道尔吉贝勒勾结札·喇嘛,企图颠覆红色革命政权”云云。札·喇嘛躺着中枪,转眼又变成了“反革命”符号,成为红色政权清洗“敌人”的好借口。

针对札·喇嘛的又一场新阴谋,开始酝酿了。这次主谋不是俄国人,而是换了蒙古的新起红色集团。他们先发给科布多的全权人民代表一份秘密通报,宣布除掉札·喇嘛的最高决定,然后于年10日10日在全国发出公开通告,陈述札·喇嘛裹协蒙古民众、抢劫民财骚扰边境、妄图借中国兵力推翻蒙古人民政权等等罪行。

这份除掉札·喇嘛令文,原先摆在当时军事长官玛格萨尔·札布案桌上,不知何因又借故另有任命而没有让他出面组织实施。也许考虑到他过去曾跟札·喇嘛共同奋战尚存情谊吧。一切在秘密进行,安排内务部长巴拉丹道尔吉亲自指挥,调来驻守东部边境的最高首脑杜嘎尔扎布贝子、囊吉德团长二人,前后准备了三个月时间。曾设计诱捕,招札·喇嘛来乌尔嘎(大库伦)授衔什么的,人家压根儿没来,也许早料到他们没安好心吧。其实,这项秘密行动背后,依然能看到俄国人的影子,此人名叫哈尔特·加诺科夫,是一位苏联科布多边防军参谋长、参加消灭白匪战争的著名战斗英雄。他是个卡尔梅克人,经他手训练培养了许多蒙古革命军人,亲自带兵歼灭了跟乌克兰帮勾结的陶格陶手下巴雅尔部,与乔巴山在苏联学习时的亲密战友。另外还有李达吉夫、加布洛诺夫、赞巴诺夫等几个卡尔梅克人。

还是奸计。克格勃情报机构惯用手段,屡试不爽。他们安排了详细步骤。

内务部长巴拉丹道尔吉和杜嘎尔扎布贝子、囊吉德团长,带五十名精干人员从乌尔嘎先来到乌里亚苏台,在哈·加诺科夫领导下成立秘密总部,对外宣称布署消灭西南白匪残余事宜。另有从科布多调五十名骑兵由李达吉夫率领,号称通往札边境要道贡塔木嘎之地驻守。

年11月,札·喇嘛接到蒙古迪鲁瓦·呼土克图的一封密函,称乌尔嘎的新政权十分敬仰他,想得到他帮助,决定请他出任治理西部边境地带的大臣,并分给他一个所属独立旗地,颁发委任状和印章,约请他光临札萨克图汗盟接受委任。

札·喇嘛回信答复,入冬后再去,先把旗印章等证件派使者送来。显然,他没有轻易入套。到了12月底,杜嘎尔扎布贝子、囊吉德团长带四个人作为使者,秘密前往中国境内的札·喇嘛城堡。在他们后边,巴拉丹道尔吉带二十五人保持距离跟随做接应,再有哈·加诺科夫带一百人做好强力攻打的准备。与此同时,由乌里亚苏台全权人民代表出面,召集那些可能与札·喇嘛有勾结的萨尔土拉-车臣王、札萨格土汗等几旗首脑,名义上是商议分给札·喇嘛新建旗草地事宜,实际上秘密监控起来。

多疑的札·喇嘛开始并没有相信这六名使者,让侍卫客气不伤面子地进行了搜身。头一天也没怎么理睬他们,第二天札·喇嘛召见谈话时,杜嘎尔扎布贝子有意无意表现出对蒙古现状的不满情绪,称自己曾当过白军不受重用,总被怀疑和排挤,一直找机会摆脱赤色政权,如今见到札·喇嘛呼土克图活佛、喀拉喀蒙古人的惟一希望、救世主,太有缘了,是他的福分等等。

听了这些话,札·喇嘛的态度有所变化。见此类话入耳,那几人也纷纷效仿着发起牢骚。似乎话已投机,札·喇嘛设小宴招待他们,趁着酒热继续交谈,开始无话不说,平时不饮酒的他也变得兴奋,告诉客人,自己可以接受乌尔嘎的委任,早盼着这一天,这样更有理由回去了,现在苏联派仁奇诺夫、奥哈廷、扎木赞诺夫等人控制了蒙古国,自己已筹措够资金,计划明年春天从呼和浩特出兵北上。

这番话,让杜嘎尔扎布贝子等人目瞪口呆,心惊肉跳,暗暗捏一把冷汗。

《札·喇嘛的头》作者罗玛金娜,对此十分持疑,歼灭札·喇嘛过程的报告是由杜嘎尔扎布和哈·加诺科夫所写,也许为扩大成绩和历史意义等,这份报告肯定带有不少水分。首先,对乌尔嘎那边有几个苏联人叫什么名字都清楚的札·喇嘛,能不知道蒙古政府已发出抓捕消灭他的通告吗?那么轻易相信这几个所谓使者,把自己借兵攻打蒙古如此机密大事和盘托出?这也太二了吧。还说札·喇嘛带他们参观了武器弹药库,屯集的备战物资,又馈赠“九白”之礼给他们,做好了一口吞下蒙古的准备等等,愈加地让人觉得这个札·喇嘛不是那个久经沙场九死一生闯荡遍俄国蒙古中国的老练之人,像是一个弱智儿童。惟一解释,写者虚报夸大了此次行动的意义。

真正过程早已石沉大海,现在也只能根据他二人报告半信半疑地推理了。

使者们在城堡里住了一段日子,里里外外熟悉个够。终于等来了动手的日子,那已是年1月了。这一天杜嘎尔扎布贝子约请札·喇嘛到他的临时客房一起看地图,已放弃警惕的他也没带侍卫就过去了。已安排好的一士兵名叫达希,双手合什跪在札·喇嘛膝前磕头,请求这位活佛呼图克图摸顶亲授“阿迪斯札·呼日特呢”。囊吉德团长在旁边炉上烧奶茶,杜嘎尔扎布坐在札·喇嘛一侧。札·喇嘛开始念经然后伸出手摸顶,达希趁机揪住了这只手,杜嘎尔扎布从一侧立即按住另一只胳膊,这时烧茶的囊吉德一跃而起朝他开了一枪。札·喇嘛脖子中枪,血喷如注。

“你们要干什么?!”他只来得及喝问这一句。被扑上来的囊吉德割下了头颅。这囊吉德还是当年跟随他攻打科布多的一名小军官,后参加苏赫巴特尔游击队起义受重用,历史就这么吊诡。有一侍卫跑进来,见状扭头就跑,使者中另三人控制了武器库,开枪打死了几个反抗的,众属下一见被割下来的札·喇嘛头,都纷纷下跪哭泣,放弃了抵抗。当然有不少逃窜而走。

这位孤胆英雄、转世“阿穆尔萨那”、“丹宾坚赞札·呼土克图”、“诺敏可汗”、“札·喇嘛”活佛,就这样死在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民族同胞枪口刀下。他曾经称自己出生在“巴图尔公旗——图谢土汗盟乌里亚苏台的库拉查的阿希格·呼日古之地”。这回他就是猫有九条命也不成了,这些同胞兄弟们比当初俄国人干得还狠,干得更彻底,不留活口。那会儿蒙古草原上到处漂荡着冤魂屈鬼。札·喇嘛自称是“战士和复仇者”,结果战士没战死在战场上,而死在欺骗、背叛、出卖的阴谋里,复仇也变成一句空话。向谁复仇?夺走他一切的俄国人吗?可是更奸诈而强大的俄国人,每每都先下手为强,而且都是借用了他的同胞之手。这不能不说是悲剧,不仅是个人的,而且是民族的悲剧。

史学家都在生疑,经历过上一次俄国人突袭遭捕的札·喇嘛,这次为什么同样着道儿了呢,何况已知自己遭通缉的情况下毫不设防?因而,各种猜测纷纷流传,一种是说六名使者杀的不是札·喇嘛本人,而是他的替身。还有一种说法是,内务部长巴拉丹·道尔吉亲自带几人冒充西藏青海“巴达尔钦”喇嘛即游僧,去他城堡朝拜摸顶,巴拉丹·道尔吉装病卧床不起请求死前让活佛摸顶,趁机拿刀捅了他,并掏出他心脏当众生生吞下,宣布札·喇嘛已转世到自己身上,他就是札·喇嘛,以此慑服了他的上千属民徒众。其实,这后一种说法倒更有点靠谱,装游僧比使者更容易迷惑他。

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没收他吞集的财富,枪毙了纳罕汉布、苏诺木道尔吉、图门巴雅尔等五六名心腹,驱散属民,一炬烧毁了札·喇嘛苦心经营几年的黑戈壁玛精山城堡,车载马拉着战利品凯旋而去。那五六百户属民最后全迁徙到近处的蒙古札萨格土汗旗。或许分赃不均,或许居功自傲,囊吉德私吞了不少札·喇嘛的珍宝,后被杜嘎尔扎布汇报给巴拉丹道尔吉内务部长,全部没收回去归入了国库,闹出不愉快。数千只羊,一千多峰骆驼,三四百头牛和马,还有那多储存粮食布匹等物资,除一小部分给属民外,统统运到乌尔格。他们英雄般地,枪头上挑举着札·喇嘛的那颗狰狞愤怒的头,一路宣扬,浩浩荡荡回到乌尔格——乌兰巴托。完成光荣的历史使命,挽救新生蒙古红色政权于水深火热,他们受到了国家最高奖赏,都被授于“人民英雄”。各种报刊书籍大书特书,家喻户晓,成为红色政权巩固根基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大功勋。曾被誉为“呼土格图·活佛”“诺敏可汗”“民族英雄”的札·喇嘛头颅,悬挂在人民政府门口不远处高杆上很多天,天天涂抹盐水药物保持其鲜活的狰狞,以教育人民。后来不久,人民领袖苏赫巴托尔突然病故,疑为又是人民敌人下了毒,忙着去抓捕原宗教皇帝的夫人泰宋南罕等人,那个已完成使命的“头颅”被扔进国家经书院木匣子里,没有人再过问了。

年夏,苏联学者卡扎科维奇到蒙古考古,偶然从博物馆经书院木匣子里发现了这颗神奇的“头颅”,当时被吓一跳,惊愕不已。他开始考证这颗“头颅”的来历,调查札·喇嘛的事迹,写出论文《蒙古民族的自由运动及札·喇嘛历史使命》。秋天回国时,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持着蒙古政府特批的号黄色通行证,打通各个环节,他从乌兰巴托用火车秘密运走了这颗“头颅”。五天五夜漫漫行程,面对着这颗神秘的“头颅”,这位著名历史学家W·D·卡扎科维奇都思考了些什么,做何打算,如今也成为历史之谜,成为当今学家考证之课题。

放入彼得大帝所建国家珍宝博物馆,也许是札·喇嘛的荣幸,让历史永恒记住了他的名字。标号,盒上标写:一个蒙古汉子头颅。只是又留下一个疑问,为何没写札·喇嘛的头?难道卡扎科维奇考证出这不是真品?这里另有隐情?其实,如今头颅的真假已都不重要了,历史只注重这个人物的贡献和不凡事迹,有一个象征性的头颅摆在那里就足已,管他是哪位“蒙古汉子”的头颅,为的只是记录那段历史。当然,这对整个蒙古民族来说是一种耻辱,也可看做是俄国人曾被蒙古帝国统治二百年的一种宣泄。

想起一句民间名言:什么是土匪?土匪就是没有拿到执照的军队;什么是军队?军队就是拿到了执照的土匪。此言很哲理。

尹萨涅·罗玛金娜终于完成了她的《札·喇嘛的头》一书,并在书的最后写道:二十世纪初的这位转世“阿穆尔萨那”,并非传说,他是出现在中亚历史尤其蒙古民族历史上曾经显赫一时的蒙古汉子,因而这颗蒙古汉子头颅将永久珍藏在这“民族与人类学博物馆”,有缘与我们相见,与我们同在,永远。

是啊,割下他头颅的那些人早已灰飞烟灭,可他依然还在。狰狞着愤怒的脸和目光,永久地在那里,依然是一面旗帜。二十世纪初叶,为挣脱清朝及北洋军阀欺压的蒙古草原上风起云涌过几多英雄,为追求民族的自由和光明他们前仆后继浴血奋战,几乎与札·喇嘛同时期出现在东部科尔沁草原上造反起义的嘎达梅林,更是一位典型的划时代民族英雄。他们都是“葛尔丹”和“阿穆尔萨那”等祖先的英魂转世,成为不灭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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