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土穆

马富海蜀地阴雨重散文

发布时间:2022/12/1 23:18:17   点击数:

又是一个雨天。

这雨,是已经连续下了三个月,还是三年?这蜀地啊,似乎一年到头全浸在阴雨里啊!淋在雨里的,连石头,也长满了青苔;躲在室内的,连青砖,也生了白毛黑斑。这捂在驿馆里的人,是不是也要憋出一身的白毛?哦,已经出白毛了,头上,脸上、下巴上,已经苍苍然矣!

躺着不动,身上就莫名的疼;动一动,膝盖、腰椎、肩膀、颈椎,每一处连接的骨骼缝隙里,都像是在被钉上铁钉。疼,从骨头里,向肌肉里散发,沿着身体内的经络,串边了全身。这是青年时,露宿山野造成的风湿病?还是十年塞外军营里的辛劳,积累的内伤?但这仅仅是身体上疼痛,是缺少阳光温暖的,造成的;是连续多天的阴雨,加重的。如果太阳升起,阳光照射到身上,淋一个透明的日光浴,一定会好一些。

除了身体上的疼痛,他的心灵上,更痛;他的精神上,更需要一轮红日的照耀。那心灵上的暖阳,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人间。他已经为之准备了一辈子,只要有一缕阳光,他就能灿烂,就能蓝天飞翔。如同当年,给一匹战马,一杆长枪,他就可以甩掉那些疼痛,跃身上马,绝尘而去,到塞外疆场上,纵横驰骋,铸就自己的、也是大唐朝廷的辉煌荣光一样。可这眼前,确是“愁云黪淡万里凝。”

“太阳啊!你在哪里?”

天才蒙蒙亮,岑参就从潮湿粘黏的被窝里爬了出来。他睡不着,这也是他多年养就的习惯,更是因为他内心里装了一个时刻惊醒自己的闹钟——建功立业的使命感,一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心灵。

五岁时,遭贬的父亲在抑郁中病故,他跟着大哥读书,已经开始天明即起床晨读了。这当然是大哥的严厉督促的结果,但更重要的是,家庭的变故,使小小年纪的他,已经担负起光门耀祖、重振家族辉煌的使命。七世为官,一门三相的家族史,不只让他的头顶上生出了七彩光环,也让他的心灵上,承担了小孩子不应该拥有的使命感。别人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家不穷,家里的事不需要他挡着,有大哥呢。经受太平公主叛乱事件的牵连,父亲从显赫的宰相堂弟,跌落为人人侧目、疏远的罪官。他,一出生,就担负起家族崛起的希望。所以,他什么都不需要他干,他只需要读尽圣人书,学成文武艺,掌握屠龙术,练就狮虎胆、铸就钢铁意志,然后,接班。

15岁时,他已经不是一个懵懂少年,而是一个心智成熟的儒生了。所以,他离开大哥,独自一个人隐居在东都洛阳南边的嵩山里,开始养名、蓄势、待发,准备伺机冲进唐朝的政治中心洛阳,大展宏图。“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还有什么环境,比把一个少年郎独自扔进寂寞的深山里,更能考验他的意志呢?但扔他的人,不是他的大哥,是他自己。更准确地说,是他岑参内心里燃烧的强烈的使命感。

隐居五年,每日以书为伴。白天读书思考,著文吟诗;夜里,听风吹山林,听虎啸豹啼。草庐简陋,日子单调,唯有与想象中的卧龙岗上的诸葛孔明比肩而坐,同耕垄亩了。自律、坚韧、刻苦,内心逐渐强大。在嵩山,他经受了人生的第一次被寂寞蚕食的考验。

他挺过来了,他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20岁,他走出了深山,因为,他没有像诸葛孔明那样幸运地等来自己的刘备,他只好变换路径,走科举之路。“条条大路通北京。”因为伯父岑羲是太平公主集团里核心骨干,属于唐玄宗李隆基的敌对阵营里的人,终南捷径,于他,根本走不通。他只好走科举正途,在千军万马中,争渡独木桥,在漫长的阶梯上,一阶一阶地,向上山顶攀登,去登上理想中的人生巅峰。

27岁,他成功步入殿堂,并以全国第二名的好成绩,名列三甲第一榜。这一刻,他衣马轻肥,志得意满,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兴奋愉快,仿佛大唐朝廷的大门已经在他面前打开,自己迈步就可以走入朝堂,为皇帝“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了。自己的理想、家族的荣光、印合于大唐的繁盛,将要大放异彩、光耀史册了。此后的三年守选期,是他一生中最轻松愉快的时间段,前途一片辉煌,万事俱备,踌躇满志,只待时日。三年期满,被授予右内率府兵曹参军。一切都是那么顺利,但已经“三十而立”的岑参,却有些等待不及。“三十始一命,宦情多欲阑。自怜无旧业,不敢耻微官。”他从15岁隐居开始,已经做好了大干一场的准备,如今,又一个十五年过去了,却仅仅往前走出了一步路,距离辉煌的山巅,还有十万八千里远。同是隐居者的诸葛孔明,27岁,一出山,即执掌刘备军机,开始帷幄决策,任意驰骋天下了,而自己,还在军营里打杂帮闲。

必须得寻找一条捷径,早日走入大唐的中枢,一展积养于胸中“气吞万里如虎”的大志。

32岁,他追随大唐名将高仙芝,随大军西出阳关,到中亚细亚的沙漠瀚海里,去为大唐创造军事外交上辉煌的新篇章。十年间,他一次随大将军高仙芝的大军西征,足迹踏遍天山南北;一次随大将军封常清的大军西出阳关,身影印在巴尔喀什湖的绿波里。军营闲暇,他笔耕不辍,写下了99首气吞山河,壮丽奇特的边塞诗,为诗歌时代的大唐诗坛,增添一道瑰丽的光彩。

“匹马西从天外归,扬鞭只共鸟争飞。”再次回到大唐的政治中心,是不是要迎来人生的一次巨大飞跃呢?错也!人生总是不按套路出牌,总是被突如其来的的意外颠覆。百战归来,他连长安也回不去,他所跟随的大将军也相继被朝廷诛杀,而安史之乱的叛军,已经将战火燃遍了半个大唐,连皇帝也仓仓皇皇逃亡四川,国事一片混乱。老皇帝还在,太子却已经即位,其他皇子蠢蠢欲动,叛军在中华大地上耀武扬威。正是英雄用武之时,丈夫策马之期。但他一个前朝旧臣,家族有污点,本身又追随被诛杀的旧将,再添污垢的人,怎么可能受到新皇帝的信任而被重用呢?况且,他学习的,不是行阵里搏击冲杀之技,而是圣人的治国理政之术,“明时未得用,白首徒攻文”。时光荏苒,他只能再蹉跎十年。

年,53的岑参,赴任嘉州刺史,这一年六月去,第二年七月罢官。无处可归,只能留居成都驿站,等待机会。

53岁,还不算老,主政一方,也算是一个机会。但那算是一个什么机会啊!叛乱之都,匪盗的天下,政不出府衙,令不至百姓,茕茕孑立,光杆司令,只能是一事无成。那就回到成都,等待时局平稳,再次出征,去博取功名吧?但成都阴雨连绵,叛乱烽烟不绝,在成都的驿馆里,也不过是愁等空城。

回家吧!但哪里才是他的家呢?“故园东望路漫漫。”长安?出师未捷,半途而废,灰溜溜地回去拜见上官和皇帝,那不是找着挨批?回嵩山隐居地?以前,还有大哥奠基,吃喝不愁;现在,孤身老病而去,靠什么度日?回到老家新野吗?南阳望族,东汉开国名将岑彭的后裔,大唐的一门三相,何其辉煌!太平公主之叛,已经被沉重打击,祖爷爷再造的辉煌,已经灰飞烟灭,自己穷困潦倒之时再回去,岂不是自找没趣?又将如何面对岑姓始祖的祖庙和墓碑呢?

无处可去,无路可退,“自古华山一条路”啊!只能缓一缓了。自己唯一不缺乏的,就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坚强意志力;自己最擅长的,就是不惧艰险,迎难而上,在无路处,闯出一片天。虽然身老体病,但壮志未已,遇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亮大地,枯槁容颜里的雄心壮志,依然可以创造出遍地春天的绿。

可是,这四川蜀地的天气,为什么会只有连绵的阴雨呢?这繁盛的大唐,为什么到处都是叛乱呢?

唉——,四川,你是一块什么样的红土地?“先主与武侯,相逢云雷际。感通君臣分,义激鱼水契。”诸葛孔明在这里走向了人生辉煌的顶点,为什么轮到了岑姓之人,就是另一种天地了呢?

年前,岑姓的始祖岑彭,率领汉朝大军,从洛阳出发,一路向南,再向西,沿途,凯歌高凑,所向披靡,却在四川,在胜利的曙光即将照亮大地之时,被蜀人,于军营中刺杀而死。开国大将,没能等到国家统一之时,没能享受到一统河山应得的荣耀,就遗憾地死去。而自己,自童年时,就以神童自居,并肩负着重振家族雄风的大志,从出生地叶县,到隐居地的嵩山,再到长安、西域,最后来到蜀地,奋斗半个世纪,一事无成,大志还没有展现,竟然也要与先祖一样,命丧于此?“错料一生事,蹉跎今白头。纵横皆失计,妻子也堪羞。明主虽然弃,丹心亦未休。愁来无去处,只上郡西楼。”

咿——,岑家的第一次辉煌,在蜀地结束,第二次辉煌,也要在蜀地消失?

蜀犬吠日,自己也要禁不住对着太阳大吼:

“太阳,你在哪里?”

公元年,56岁的岑参客死于成都旅舍。他死的时候,眼睛是争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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